殷棠

有饭吗?

【知妙】无痛证词

•一个侦助破案的单元剧。侦探海x助手维。

•是神夏pa,海尔摩斯攻击力略强请做好心理准备。



【01】


“艾尔海森先生!”年轻的风纪官扶着门框,“上午好,我是——”


“打住,我不关心你是谁。”艾尔海森抱起胳膊,“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。”


卡维端着两杯咖啡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。


“今…今早——呃不对,应该是今天凌晨吧,”风纪官尴尬地抓了把头发,但很快就顺了下去,“一个名叫柏妮丝的生论派学生死了。在教令院家属区八栋206。”


“然后?”艾尔海森挑剔道,“你在挤牙膏吗?”


“艾尔海森。”卡维从他背后探出头来,手肘碰了碰侦探的胳膊,“先请人进屋。”


“然后…今天上午,”艾尔海森让开门洞,风纪官便拘谨地走进了玄关,“实验组的同学发现她没来,就打了她的电话,一直都没人接。两个学生觉得不对劲,结伴去她宿舍找她,结果——”


“毫无参考价值。”艾尔海森干脆地打断道,“现场如何?有什么发现?为什么找我?”


“呃,”风纪官卡了一下,“我、我只是应赛诺大人的要求负责跑腿而已,没去过现场,也不清楚那边的情况……哦,至于为什么找您,大人说是因为这件事‘牵涉到教令院的形象’,所以破案的动静要小,速度要快。您是整个须弥城最好的侦探,我们想不到比您更合适的人选了。”


艾尔海森撇了撇嘴,仿佛被拍马屁的巴掌抽到了脸上。


“您应该知道,我并不是缄默之殿的专属顾问。”他说,“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,我得先为艾莉森女士追查她出轨的丈夫。”


卡维喝着咖啡,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。


你查个屁,所有被你归为“无聊”的杂活儿都甩给我了。


“呃……”然而不解内情的风纪官战战兢兢,并终于在沉重的气压中选择了背负,“那、那我来查!”


“好极了。”艾尔海森利落地站了起来,卡维也就随之放下杯子,“资料在你右手边的抽屉里,照相机在书房桌上。”


十秒后,一声清脆的关门隔开了两个世界。



“说得跟你会亲自抓奸一样。”卡维说。


“说得跟你会喜欢抓奸一样。”艾尔海森说。



其时正值上午九点五十分,早八的下课了,早十的正准备出门,不少学生都三两成群地走着,或是叽叽喳喳地探讨即将开题的论文,或是埋怨那些热衷点名的老师,全然不知相去不远的地方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。


两人走进公寓。柏妮丝所住的宿舍说出去是羡煞旁人的“一人间”,但实际上只是个十来平米的小屋子罢了。进门左手边摆了套书桌书柜,右手边就是床,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倒卧在床上,斜斜地盖着被子,身上的睡裙乱七八糟,嘴巴大张,显出极痛苦的样子;裸露的皮肤呈青紫色,嘴唇更是紫得发黑。床边已经站了几个人,除开两位例行取证的风纪官以外,还有一个身穿健康之家制服的青年男人,面色恍惚,应该是位医生;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,右手拿着只白色的药瓶,左手搭着医生的肩膀,正小声安慰着什么,似乎是药房的配药师。


“啊,二位来了。”其中一个风纪官从衣柜旁站了起来,“韦诺斯大夫、桑格药师,这两位是缄默之殿的顾问,艾尔海森先生和他的助手,卡维先生。”


“您好。”艾尔海森公事公办地冲他们点了点头,“死者有什么基础疾病吗?”


“嗯…是的,”韦诺斯看起来有点晕乎,“我就是柏妮丝的主治医生。她有六年的哮喘病史,但此前一直按规律服药,控制得也很好。”


“我很遗憾。”艾尔海森寡淡地给予了人道主义安慰,转向他身边的老妇人,“塞拉芙药师,您手里的瓶子是死者的药瓶吗?”


“他是说桑格药师。”卡维说。


“对。”老药师并没有在意这点冒犯,旋开瓶盖,向他展示了一下里边剩下的小半瓶棕黑色药丸,“柏妮丝每周都会来药房配一次药,上次是三月十四号来的,剩下的也差不多只够两天的量了。”


“这个药瓶,”艾尔海森说,“您发现的时候,是在哪里?”


“原本立在床头柜上。”风纪官接话道,比了比床边矮小的柜子,“是我们拿给桑格药师的,请她鉴定里边是什么药。结果就是一般的抗过敏药。”


“要我说的话……这就是哮喘发作导致的死亡。”韦诺斯捏了捏眉心,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看向宿舍门的方向,“开春了,到处都是过敏原,或许她昨晚不慎接触……说真的,我不想跟……我不想呆在这儿了,可以走了吗?”


药师安抚意味地揉了把年轻医生的后脑勺,扭头看向风纪官,而后者耸了耸肩。


“如果真有这么简单,赛诺大人也就犯不着找外援了。二位还请稍安勿躁。”他小声安抚了两位大夫,回头看了眼他们的“外援”先生。灰发绿眼的侦探此刻正低垂睫毛,静静地立在宿舍中央,整个人就如同一座雕像。过了约莫五秒,这尊雕像倏然抬头,视线径直从他耳边擦过,投给了他身后的卡维:“她昨晚入睡时还不是独自一人。”


“哎?”风纪官一愣,“赛诺大人也是这样怀疑的,但我们问过门房了,没见到什么可疑的迹象啊。”


“能说出这种话,你的智商就是这栋楼里最可疑的东西。”艾尔海森说,“看她的拖鞋。”


“…?”风纪官不明就里地看了看地上的拖鞋。白色的,很普通的女士款,随意地掉在地上。


“拖鞋,跟灯罩、地板、化妆品都不一样。”艾尔海森说,“而终端在衣服口袋里——”扫了眼医生和药师,“你们怎么还在这儿?再见。”


“……”目送两位医疗人才出门,风纪官深深地吸了口气,目光转向了卡维,“您能……就是,翻译一下他的话吗?”


“啊,当然。”卡维突然被点名,遂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,“柏妮丝家里不仅床头灯的灯罩上纤尘不染,地板上没有一根头发,甚至连化妆品都是按从高到矮的顺序排列的,说明她有明显的强迫倾向;这样的人绝不会将两只拖鞋蹬开超过一米的距离,除非:一,她并非主动这么做的;二,她是主动这么做的,但哮喘引发的濒死感已经让她无暇他顾了。”


“第二种假说显然不成立,因为她的终端在大衣口袋里,而大衣挂在了椅背上。如果她曾经有机会下地行走,那么她的终端不会还塞在衣服里。所以这双拖鞋要么是被‘第二人’踢成这样的,要么……”


他体贴地留了点情面,没有直接揭穿——要么是昨晚,柏妮丝被‘第二人’抱上床时,纠缠中蹬掉的。


“而且空气里有玫瑰花的味道。”艾尔海森适时补充道,“柏妮丝房间里连花瓶都没有,说明她没有购买鲜切花的习惯。玫瑰只能是一份来自他人的礼物。”


“……有吗?”风纪官用力地嗅了嗅,“我什么都没闻到。”


“正常。屋里只有他长了只狗鼻子。”卡维不无揶揄地说,睨了眼蹲在书桌后面的艾尔海森。方才他向风纪官解释的时候,艾尔海森就在书桌那边到处检查,翻完桌面翻书柜,翻完书柜翻抽屉,翻完抽屉又推开了桌前的窗户向外张望,眼下终于确认了什么似的回头冲他们勾了勾手。卡维和风纪官一同走过去,艾尔海森便指了指面前大开的窗户:“他是从这里翻出去的。”抹了下窗台,“脱掉了鞋子,所以没有留下脚印。”


卡维朝窗下张望了一眼。楼下是一片绿化带,稀疏地种了些树,远看还不错,近看就原形毕露了:树下的荒草无人打理,长得郁郁葱葱东倒西歪,有些地方已经比膝盖还高了。


“您的意思是,他没走楼道,所以才没被门房看见?”风纪官疑惑道,话音未落,艾尔海森已经飞身踩上了窗台——


“哎哎哎!”风纪官伸手去拦他,没拦住,艾尔海森从二楼一跃而下——


“哎哎哎哎哎哎!”卡维紧随其后,潇洒地一跃而下——


见鬼的侦探,这不俩神经病吗?!


风纪官糟心啊,扒拉着窗框往下看,只见一绿一红两条披风稳稳地着了陆,绿披风回过身,指着墙上的水管简单地说了句什么,红披风点点头,俩人就一起往小树林外缘的矮墙走去了,甚至没有人回头瞅他一眼。


风纪官叹了口恶气,跟身后已然看呆的同僚打了个招呼,认命地追下了楼。



“不必找脚印了,看这里。”艾尔海森拨开高耸的野草,露出了暗红的砖墙上一处泛白的剐蹭痕迹,“那人从这里爬上矮墙,逃走了。”


“可是……”卡维回头望了一眼,正瞧见跑得气喘吁吁的风纪官冲他招手,“这儿并不是逃离现场的最短路线。”


最短路线是从水管往矮墙作垂线,而痕迹所在的位置距离垂线落点起码有二十多米。


艾尔海森不语,贴着墙根往上瞧。上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落下来,刺得侦探眯起了眼睛,却也带来了一份意外的收获——“光源。”侦探说,掏出怀表看了一眼,“现在是上午十点十七分,太阳位于南偏东三十度,这处矮墙能够被日光完全照亮——说明?”


“……他逃走的时候,”卡维若有所悟,“光源不是太阳?”


“说到…说到哪里了?”风纪官先生终于结束了下楼+绕路的马拉松,撑着膝盖呼哧带喘地问,“什么光源?”


艾尔海森浑似没听到的,三两下爬上了墙头继续勘察,解释的任务就又一次落到了卡维身上。金发的艺术家拍了拍风纪官剧烈起伏的脊背,示意他不必着急,随后便不急不缓地开口解释道:“这里虽然种了些树,但密度并不大,遮不住什么东西;窗子又是紧邻书桌的,难免有学生从上往下看。那个人——我们姑且叫他第二人好了——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,所以才曲曲折折地拐到了这里。”


“您的意思是,”风纪官擦了把额上的热汗,“他是顺着树影走的?”


“正是。”卡维点点头,“矮墙的东边没有遮挡物,所以如果光源在东,这个墙头就会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中,与他的考量背道而驰。因此,第二人一定是在月亮尚未落下时离开的。划痕意味着阴影,能投落到这里的影子只可能来源于这棵证悟树;将划痕与树干连起来,延长线就是月亮的方位,由此就能推断出大致的时间了。”


“原来如此,”风纪官似懂非懂,“那,时间是?”


卡维:……


艾尔海森:……


卡维:……


卡维:“说话啊?!”


“哦,你不知道吗?”灰发的侦探漫不经心道,“还以为我们才华横溢的大建筑师无所不知呢。”


他转过身,从墙头跳回到墙内,同时报出了一个数字:“凌晨三点到四点之间。”


“……呃……然后呢?”风纪官突然回过味来,“知道这个之后,能推理出什么吗?”


艾尔海森不答,径自把手伸进了腰包,俨然一副“谁爱理你谁理你反正我不理”的态度。


“你要打给谁?”只不过这回连卡维都没心思安慰他了。金发的助手看着侦探拿出了终端,满腹狐疑。


“教令院。”艾尔海森简洁地答了句,抬手接起终端。


为什么?风纪官冲卡维摊开双手,后者瘪着嘴摇了摇头,表示他也不清楚;四只茫然的眼睛便重新汇聚到艾尔海森身上。


“喂,教务办吗?”艾尔海森说,“柏妮丝小姐的导师是谁?”


也不知对面叽叽咕咕地说了些什么,反正肯定比一个人名耗费的时间长;艾尔海森全程面无表情,从接线员急切的叙述中筛选到关键词后,便利落地切断了通话。


“他们在发现尸体的第一时间就联系过柏妮丝的实验组了。”艾尔海森将终端收进腰包,“同门的二十三个学生都在学校,唯独联系不上她的导师,贝茨。”


“看来这位贝茨先生就是我们的首要嫌疑人了。”卡维耸了耸肩,“不过,介意分享一下是怎么推断出来的吗?”


“很简单,”艾尔海森说,“柏妮丝在书桌右侧顶格的抽屉里攒了十二张告白卡片,字迹各不相同,说明全是礼物的卖家代写的;这些卡片都没有署名,说明送她礼物的人在有意回避,而且有隐藏笔迹的意识,极有可能是个具备一定知名度的学者。”


“——考虑到学术圈师生恋的恶习,首先怀疑她的导师。”卡维挑挑眉,“顺理成章。”


“这里的调查结束了。”侦探自顾自宣布了散场,没再搭理身边目瞪口呆的风纪官,而是笔直走向了自己的助手,“贝茨不在家,但他的妻子在。走吧。”



【02】


贝茨的宅邸坐落在宝商街东北方的黄金地段,两层别墅,乍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。两人叩响了门,应门的是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,打扮得十分精致,开门前应该在捣腾头发,手里还拿着支卷发棒。


“您好。”担心艾尔海森的开门见山吓着人家,卡维抢先一步走了上去,“我是卡维,这位是艾尔海森。我们受教令院的委托,正在调查关于您丈夫的一些事情。”


“哦,是你们啊。”女人将手里的卷发棒搁在鞋柜上,随手理了下蓬乱的鬓角,“玛蒂亚。真抱歉以这样的形象示人。缄默之殿已经给我发过讯息了,请进。”


“不坐了,问完就走。”卡维终究没能挡住侦探先生的开门见山,“贝茨和柏妮丝是什么关系?”


“情人关系。”不待卡维扭头瞪他,玛蒂亚已经坦荡地给出了回答。


“果然如此。”艾尔海森说,瞥了眼卡维如鲠在喉的背影,“他跟柏妮丝约会的频率如何?从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

“看你怎么定义‘约会’这个词儿了。”玛蒂亚眨眨眼睛,“贝茨经常在柏妮丝的宿舍过夜——以课题探讨的名义。当然。他们搞到一起是去年十二月的事,不过这种……嗯…‘如火如荼’的状态是从上个月才开始的。”说完还故意冲着卡维眨了眨眼睛,吐气如兰,“‘如火如荼’,你懂的。”


卡维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抽了一下。


“上个月发生了什么?”艾尔海森倒是一点儿没觉得不适,追问道。


“哈哈哈,”玛蒂亚愉快地笑了起来,“您讲话真是直率,我喜欢。可惜论可爱,那还是这位金发的小伙子更胜一筹——缘由的话,他俩在上个月月初吵了一架,吵得还挺凶的。具体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,不过错处似乎都在贝茨,因为他在那之后就一直在赔礼道歉,还买过不少小礼物呢。”


“‘不少’是多少?”艾尔海森问道,“我需要一个明确的数字。”


卡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。


且不说问出这种问题来合不合适,也不论为什么不问种类而只问数量……贝茨买礼物买了多少件,玛蒂亚怎么会知道?


“十二件。”但玛蒂亚还真答上来了,不仅答上来了,还挑眉笑了一下,“哎呀,眼睛瞪这么大……不用惊讶哦,小帅哥。他出轨出得再远,我也还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嘛。”



离开别墅后,目前就没有什么需要走访的地方了。风纪官那边正在围绕贝茨收集证词,整理过后下午就会送上门来。我们的侦探先生秉持好天气不干活的原则,打算先回事务所,顺路买份没吃上的午饭。


“从刚才开始就一脸憋屈。”安安静静地走了一段儿之后,艾尔海森打破了沉默,“说吧。”


“你不觉得——”卡维蹦出了半句话,憋住了,又抿了下嘴唇,“我觉得…她有点冷静过头了。”


“她为什么不能冷静?”艾尔海森说,“遭受谋杀指控的是贝茨,又不是她。”


“啊?”卡维顿时难以置信地转过脸来,“要我帮你复习一遍人物关系吗?贝茨是她丈夫!不是随便哪个路人甲!”


“并不是每一对夫妻都会如胶似漆的,卡维学长。”艾尔海森故意着重念了最后两个字,“你已经二十七岁了,很难想象你居然还会为一对夫妻的貌合神离而感伤。”


“不,这跟貌合神离没有半点关系。”卡维反驳道,“就算玛蒂亚嫁给他只是为了钱,就算她对自己的丈夫没有半点爱慕之情——那也该问问对方在哪吧?与丈夫一同过夜的情妇死了,丈夫本人也下落不明,你看看她的反应,就跟大街上死了根狗尾巴草一样!”


“婚姻本质上是一种经济关系。”艾尔海森说,“她看明白了,你还没有。”


“你……!”卡维气急败坏,“婚姻当然有其经济意义,但用它的经济意义否定情感价值就是放屁!”


“你的论调或许有其适用对象,但显然不符合贝茨和麦菲丽森。”艾尔海森评价道,“他们的婚姻完全就是为了金钱。麦菲丽森之所以盛装打扮,是因为她也要去会情人,而且是第二个情人。”


“哈?!”卡维大惊,“你在说什——不对,她叫玛蒂亚!”


“玛蒂亚开门的时候正在卷鬓角,记得吗?”艾尔海森说,“那是因为她的左耳后有一处鲜红的皮下淤血,必须遮住。浅表组织的淤血会在十二小时内由暗红变为青紫,但玛蒂亚耳后的痕迹显然非常新鲜,极有可能是昨晚才留下的,而昨晚她的丈夫——”


“好了好了好了!”卡维急忙打断了他,“我不想听你耍流氓!”


“只有不怀好意的窥伺才叫耍流氓,观察是我的工作。”艾尔海森面不改色,“此外,贝茨的薪资虽然高,但他升任教授也才六年,即便一年有上千万摩拉的进账,也买不起这样的豪宅;而玛蒂亚身为商贾之家的女儿,对财富的打理可谓是得心应手。这正是他们结婚的唯一目的:实现利益最大化。”


“……听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卡维说,“她怎么就出身商贾之家了?”


“她身上的配饰。”艾尔海森指出,“无论是吊坠上的蓝宝石还是耳环上的粉水晶,论质地都是上乘,然而打磨上却存在不足。蓝宝石的全深比略小于60%,右耳的水晶吊坠上则有一个不合理的切面。这些昂贵的残次品经受不住消费者细致入微的打量,因此不能流入市场,往往被商贩作为顺水人情赔本出售给顾客或朋友。对于亏给顾客的小玩意而言,这几块宝石的成色显然过于完美了,因此只能是朋友,而且大概率是交情甚笃的世交。”


“哼……”卡维撇了撇嘴,“即便如此,你也不能确信他们结婚的‘唯一’目的就是赚钱。”


“对你来说,是不是有什么要紧?”艾尔海森说,“如果他们最初爱过彼此,只不过爱意被消磨殆尽了,你会伤心;如果他们不知爱为何物,自始至终都只谈生意,你会伤心;如果他们依旧爱着彼此,只不过介入了第三第四第五者,你更要伤心——有区别吗?”


“好好讲话你是会怎样?”卡维反唇相讥,“是,我的婚姻观愚蠢、幼稚、无可救药;如果你讲得口干舌燥就只为了否定我,那说明你也没聪明到哪儿去!”


“我否定你做什么?”艾尔海森说,“我的婚姻观与你完全一致。”


卡维一愣。


“我已经说过了,你的论调有其适用对象——比如我。”艾尔海森说,“我认可你的婚姻观,但不认可你多管闲事的同情心:贝茨和莉迪娅至少不必担心收支平衡。”


“……她叫玛蒂亚。”卡维忽然有些脱力,“算了,无所谓——中饭吃点什么?”



答案是烤肉。从早上十点一刻不停地奔走到现在,两人也都饿了,遂屈服于兰巴德酒馆门前的肉香和酒香,进去大搓一顿。可就在吃完打包的当口,一个风纪官却东张西望地走进了兰巴德酒馆,一见他们,便立马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了过来。


“贝茨找到了?”艾尔海森擦了擦嘴,问。


“……找是找到了。”风纪官看起来有点儿为难,“就是…吊在城东的一棵业果树上,已经凉透了。”


卡维呼吸一滞,夹着黄喉的烧烤夹差点戳到桌上,被艾尔海森及时抬了下手腕。


“我猜,你们在他身上找到了十二件金银首饰,”艾尔海森看向了风纪官,“对吧?”


“对对对!”风纪官如蒙大赦,“连数量都是对的——您怎么、您已经知道原委了吗?”


“不,还没有。”艾尔海森摇了摇头,目光落回到卡维眼里,“只是在验证我的猜测罢了。”



【03】


艾尔海森坐在桌前。


早些时候,他拒绝了风纪官带他看现场的邀请,和卡维一起回了家;正巧缄默之殿送来了贝茨同事和学生的证词,两人就一人一沓,翻起了这位生论派学者的生平。


作为教令院的明星学者,贝茨的社交圈颇为广泛,恩怨也不少。在同事们的叙述中,这位学者似乎是个愤世嫉俗的家伙,见不得任何人在课题里掺沙子。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在举报论文造假的路上奋勇直前,升副高的时候告倒了一个数据作假的竞争者,六年前告倒了两个,去年又告倒一个。因此虽然交际很广,朋友却很少:水至清则无鱼,到哪儿都是这个道理。


课题组的学生们则表示,贝茨先生的严苛是出了名的,每周开两次组会,每次都会用诚信教育结尾;先前有位师姐因为结果不理想,偷偷把样本量翻了两倍以期提升相关程度,败露之后险些被开除,还是好几个人一起求情才勉强保住了学籍。


“喂,艾尔海森,”卡维放下了手里的证词,“我还是不明白,你刚才跟风纪官说的‘金银首饰’,是什么意思?”


“教令院宿舍的抽屉是嵌入式金属拉手。”艾尔海森说,“贝茨虽然擦净了外表面,但内表面依然存留了一部分油脂经过涂抹的痕迹,用怀表的钟面就能看到——所以是的,六个抽屉他都翻过;右侧顶格抽屉里有一只铁盒,空的,盒盖内侧有些银白色的金属划痕,来自铂金首饰,多半是戒指;戒指不会凭空飘起来划到盒盖,底下一定还有些别的东西垫着,考虑到柏妮丝的强迫倾向,垫材应该是同类首饰;柏妮丝的衣橱里除了两套换洗的校服以外没几件衣服,说明不爱打扮;不爱打扮为什么把首饰放在右手边顶格抽屉?因为珍视,这些首饰有纪念意义;结合十二张表白卡片,不难推测出礼物来自贝茨。”


“你是说……”卡维勉强跟上了,“贝茨为了道歉给柏妮丝送过十二次礼物,而这十二件礼物全部都是金银首饰?”


“没错。”侦探说,“他想得很周全……首饰贵重但轻巧,足够展现自己的‘诚意’,事发后也容易带走。相反,她的衣服和化妆品就都是平价货,很明显是自己买的。”


“事发……?”卡维还有点难以置信,“你觉得贝茨从他们吵架开始,就在计划着谋杀柏妮丝了?”


“当然。”侦探转头看向他,似乎不明白他在震惊什么,“哦,‘怎么不和风纪官说?’因为他没问,而且一脸愚蠢。”


“——问题是为什么。”骂完风纪官的侦探很快又沉入了思考,自言自语道,“争吵是为什么?谋杀是为什么?为什么要把六个抽屉都翻一遍?最后又为什么选择自杀?——我需要一个一元论的答案。”


“呃…另外几个我不知道,”卡维说,“但翻抽屉…你刚自己都说了,是因为贝茨想把送给柏妮丝的礼物全部带走,方便销毁证据。”


“一句话错了两处。”艾尔海森评价道,“首先,翻抽屉不是为了找首饰。柏妮丝的所有首饰都收纳在同一只抽屉里,而右侧顶格是所有右利手的首选;即,如果贝茨的目标仅限首饰,那么他大概率只需要翻一只抽屉。其次,销毁证据和自杀完全相反。”


“……啊?”这人讲话讲快了就容易吞字,对于听众不太友好,好在卡维足够了解他,很快就解了码,“你是说,如果他要丢弃首饰,应该往护城河的方向——也就是西北走,和他最后吊死的城东方向相反?”


“显而易见,还能有什么意思?”艾尔海森说,“城东只有树林,而且最近都没有下雨,挖开泥土一定会留下痕迹;贝茨反侦察意识很强,不会——”


“等一下等一下,”卡维用力拍了拍手,强行将侦探的注意力拽到了自己身上,“你先等等。我知道你想找到一个能够同时解决这四个问题的答案——但有没有可能……唔,应该把‘自杀’这件事拎出去呢?”


艾尔海森眉梢一动,碧绿的眼睛抬了起来。


“你想,另外三件事,争吵、谋杀和翻找抽屉,都是他在‘理智’的状态下完成的。”卡维支起小臂,手指交叉垫在了下颌底下,“争吵,存在对利弊的权衡;谋杀,存在对时机的把控;翻找抽屉,他甚至没忘了擦净把手——做这三件事的贝茨都是冷静而理智的,但自杀的他不是。自杀的贝茨显然已经走投无路了。他给我的感觉就像——我知道你讨厌‘感觉’这个词但你先闭嘴——好端端一个冷静的杀手,结果半路撞上了真的鬼。他或许原先也想把那些首饰处理掉,但还没来得及这么做,就被另外发生的某件事或某个人打断了。这件事的发生直接击溃了他的心理,并最终导致他死在了城东的树林里。”


艾尔海森往后靠坐在椅子里,示意他说下去。


“在将‘自杀’摘出思考的范围之后,我们就只用考虑三个问题了。”卡维抿一口咖啡,将羽毛笔在手指之间挽了个花。


“一,贝茨为什么和柏妮丝发生了口角?”艾尔海森接话道,“结合玛蒂亚的供词,这个问题也可以被翻译为:贝茨到底犯了什么错?”


“二,贝茨为什么要杀柏妮丝?”卡维说,“按你的推断,他显然是在二月初的那场口角之后就在筹划这场谋杀了,很容易联想到杀人灭口。那么,第二个问题也可以合并到第一个里面,即:贝茨到底犯了什么错?”


“三,贝茨翻遍了柏妮丝的抽屉,是在找什么?”艾尔海森说,“他每一个抽屉都翻了,显然不知道东西在哪;它对贝茨来说意义非凡,却完全归柏妮丝保管。”


“就跟小学生上课看小说,被老师没收了一样。”卡维打了个比方。


他没想到这句随口一打的比方会给侦探带来这么大的震撼——有那么两三秒功夫,艾尔海森连呼吸都顿住了,静止得就像一尊石雕。


“…对,这样就对了。”然后他深吸一口气,喃喃自语道,“小学生。”


“呃,然后…?”卡维一头雾水,“别卖关子,已经十一点半了。”


“小学生!”艾尔海森大声重复了一遍,豁然起立,一把抓起了椅背上的披风,“还不懂吗?小学生!”


“如果您还搭载了别的台词,我不介意您换一句。”卡维挖苦道。


“小学生学的概率论。”艾尔海森还就真的换了一句,语速极快,“假定他要找的东西位于这六个抽屉中的某一格,那么他需要翻遍所有抽屉的概率是多少?”自问自答,“百分之十六点七。”


“——而如果他要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在,”卡维灵光一现,“他需要翻遍所有抽屉的概率就是百分之百。”


“一件贵重的东西,”艾尔海森穿上了披风,“如果不在柏妮丝家里,还会在哪?”


他说完就大步流星地往外冲去,这点卡维早已见怪不怪。至少他不会再把房门摔得震天价响,完全忘记身后还有一位助手了。


……但问题也依然存在:侦探先生的留门是家门大敞一百八十度的那种,掩都不掩一下,而三月底的雨林已经开始有蚊子了。



“鉴于‘小学生’的点子是我想出来的,”卡维一路小跑追上了疾走的侦探,“公布一下目的地?”


“生论派实验室。”艾尔海森言简意赅,“她和贝茨同居,不方便收信,所以给她的信件只会寄到那里。”



两人到地儿的时候已经过了转钟,实验室当然已经落锁了。卡维用妙论派讲师的身份跟门房好一通拉锯,最后又拨通了风纪官的电话,门房才半信半疑地放了人。


实验室没什么特殊的,老鼠、实验记录、饲料桶、啮齿类特有的骚味。两人大略找了一遍,就将目标转移到了实验组共享的休息室。寄给柏妮丝的信件统一放在她工位左手边的一只小箱子里,艾尔海森直接一把掏了出来。不出所料,绝大多数都是些订购小鼠的单据,但夹在其中的一只墨绿色信封引起了两人的注意。


“柏妮丝小姐亲启……”卡维翻过信封,跟艾尔海森交换了一个眼神:盖的是生论派贤者本人的火漆印。


柏妮丝已经不在,亲启也就成了一个令人难过的笑话。卡维小心地挑开火漆,抽出了那张贤者亲笔的信笺:


勇敢的柏妮丝小姐:

       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沉重的心情。但我知道,这份沉重与你所经历的痛苦相比不过万分之一。如你所料,贝茨的《益生菌对阿尔兹海默模型小鼠脑肠轴的调节机制研究》确实是学报的在投稿件之一,稿件的审核已经到了最后阶段,不出意外的话,下个月就会见刊。你提供的这份原始数据使得学报免于谬误,这一点,我谨代表阿弥利多学院向你致谢。

       贝茨造假的行径是谁都不曾想到的,你作为与他利益相关的学生,却依然能够保持冷静,既没有软弱至默然屈服,也没有愤慨至冒然向缄默之殿举报,已经足以证明自己是一位勇敢而宽仁的学者。无需自责。

       你说,不希望闹成伊利亚斯那样,牵连到一众即将毕业的同门,我也是这么想的。为了确保能把不知情的孩子摘出去,我还需要了解贵实验室的课题分配情况和排班细则。麻烦你抽空抄录。

       期待你的回信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纳菲斯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3月20日


时间是昨天,也就是柏妮丝遇害的当日。可怜的姑娘大抵是想等到四下无人的时候再拆,却比这个时机先一步等来了手捧鲜花的“情人”。


卡维捧着信件定定地立在原处,一时缓不过神;艾尔海森倒是流畅地进入了下一个搜索环节,在休息室里到处翻找起来;卡维听着他翻箱倒柜的沙沙声站了一会儿,便自觉放下信纸,检视起他这一侧的休息室来——艾尔海森将这一边留给了他。


柏妮丝的书桌非常整洁,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得整整齐齐;抽屉也是如此,第一格原始数据,第二格论文期刊,第三格里边躺着厚厚的几本笔记,都泛了黄,卡维拿起来扫了两眼,认出是备战会考时的资料。


……但我们当年会考没考这么难吧,这都什么东西…怎么还考偏微分?…打住打住,卡维及时拽住了自己越飘越远的思绪,将笔记合起来重新放回抽屉,却在抬头时瞥见了粘在桌沿上的一张便签。似乎是实验组里的同门写给柏妮丝的,字迹狂放,应该是个男生:


哈喽?这几天老是没精打采的,在熬夜写论文?


翻面。


我打算周末在家做番茄咖喱炖羊肉,已经约了大师姐和吉尔罗伊。来不来?

ps:绝对好吃。


卡维望着满纸丑不拉几的字迹,心里的沉重略有缓和;但一想起这次理想中的四人聚餐终究没能成行,而且剩下那三位估计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会失去对炖羊肉的食欲,就不由得再次难过起来了。


“在看什么?”卡维蓦然抬头,只见艾尔海森已经查完西侧回到了他身边,手里还捏着一沓草稿纸和一本日历。


“没、没什么。”卡维搪塞道,撑着膝盖站起身,“有点困了而已,我这就干活。”


“不用干了。”艾尔海森伸手摘下他先前盯着看的那张便条,又摊开了手中的稿纸和日历,将它们紧挨着摆到一处,点了点稿纸上笔迹各异的潦草记事,“柏妮丝三月七日找比洛蒂帮忙做实验;三月十二日请假就医;三月十六日找丽扎帮忙,十八日找费力姆,十九日又找比洛蒂。”


“……她的状态越来越差了。”卡维低声道,“便签上说她‘没精打采’……”


“因为中毒。”艾尔海森干脆地道破了结论,“她吃的药有问题,贝茨在里面做了手脚。”


“现在,证据链合上了。”艾尔海森说,语气平淡,“根据玛蒂亚的描述,贝茨对柏妮丝的态度转变发生在一个月以前,那么这件事的起源,便应该追溯到那个时候。”


“一个月以前,柏妮丝机缘巧合间得知了贝茨数据造假的事,但此时的她还对自己的导师兼情人有所期待,所以将这件事对贝茨和盘托出,期望他能够迷途知返。但从这篇在投的论文来看,贝茨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这组造假的数据;他一面完成了论文的撰写,另一面则在柏妮丝的面前扮演一个悔不当初的情人。”


“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论文一旦见刊,他努力营造的虚假形象就会瞬间化为泡影;柏妮丝很可能一时气急直接将他举报至缄默之殿,一切就无可挽回了。所以,必须从源头上杜绝这件事——也就是说,让柏妮丝闭嘴。”


“这才是他近一个月与柏妮丝‘浓情蜜意’的真实原因。”艾尔海森说,“他多半是借着‘悔过’的名义频频接近她,借机往她治疗哮喘的药物里掺入了其他的成分。这种成分的毒性必然不强,用量必然不大,颜色与药丸一致呈棕黑色,而且没什么特殊的气味,是以常年服药的柏妮丝都没有察觉。”


“……但执业药师不应该没有察觉。”卡维终于开口说了句话,声音干涩得吓人。


“也就是说,”艾尔海森进一步推演道,“我们早就见过‘鬼’了。”


卡维不做声了。


“走吧。”艾尔海森重新将信件码放整齐,放入箱中,“柏妮丝的父母正在收拾她的遗物。这封信件理应留给他们。”



也留给整个学界。卡维默然想道,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只满满当当的小纸壳箱,关上了休息室的大门。



【04】


当晚值班的并非桑格药师,但好在两人相熟。艾尔海森和卡维向值夜的药师问到了她的住址,位于须弥城东郊的一间茅草屋,便快马加鞭地赶了过去。


桑格的茅屋紧邻着几畦草药田,那里大概是在日落之前刚刚给过肥,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氨味。艾尔海森敲了敲门,意料之中地无人应答,便后退了几步打算暴力破门;他看见卡维下意识抬了下手,但最终放下攥住了衣角,默默往旁边让了两步。


砰!摇摇欲坠的木门发出一声闷响,吱吱嘎嘎地向里打开了。两人从低矮的门框走进屋内,白天打过照面的老药师就坐在床头,就着微弱的烛光翻一本厚厚的簿子。


“看书?”意料之外地,卡维的语气十足轻快,“你还挺悠闲的嘛。”


艾尔海森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他的手。果然攥得死紧,还在止不住地哆嗦。


桑格笑一笑,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:“如果你们真的了解过贝茨的为人,就会理解我了。”


“谁会理解——”“不要废话。”艾尔海森冷声说。


桑格缓缓合上了书本。


“十二年前,三十四岁的贝茨在竞聘副高时,告倒了一个名叫‘穆瑞’的竞争者。”桑格从暗淡的灯火边抬起眼睛,老花镜挂在鼻尖,“那是我的曾用名。”


“他抓住的漏洞,就在这里。”妇人拾起了膝上的装订本,将淡青的封面转向他们,“我毕业论文的综述部分。”


“当时我一门心思都扎在了实验里,只想把综述部分赶快搪塞了事,所以选中了一段前人的论文,稍加修改后写进了综述里,共计330字。”桑格说,“审稿老师的重心估计也都放在了实验部分,所以没人发现。”


“过了这么多年,那篇综述早就被我忘了个干净,直到它突然出现在日报的头版,顶着‘著名学者竟公然抄袭他人论文’的标题。”


“在那之后,我被激愤的学者们群起而攻之。”老人平静地垂下了眼帘,“其实所有人都知道,如果按这个标准查下去,没有几个学者是清白的;但这件事放在过得不如你的人身上,你会一笑而过;放在过得比你好的人身上,你就会落井下石——人就是这样。总有些学术毒瘤自己做不出什么成果,却整天盯着别人看;一旦见到比他们高明的人落难,就立刻如闻见了血腥的苍蝇一般团团围拢过去。”


“……我被教令院辞退,也因此离开了须弥城。去年,我的生活实在难以为继,只得再次来到城里,隐姓埋名在一个小药房里入了职;却在一次闲聊中,从同事那里听到了贝茨的消息。


“他们说,贝茨和一个名叫柏妮丝的女学生搞在了一起。那姑娘患有哮喘,每周都要来我们这里开药,我也就多留了个心眼。我记恨贝茨,对他的情人当然也不抱什么期待;但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,柏妮丝真是个好孩子,不仅长得漂亮,人也机灵;有时候看着天阴下来了,还会帮着往里搬晾晒架上的草药。我很喜欢她。


“二月十六号,柏妮丝照常来配药。可就在我照常去给她取药时,却闻到她带来的药瓶里有些别的味道——那味道我绝不会认错,是属于罂粟粉的、微弱但独特的苦味。


“不知道抱着怎样的心情,我向柏妮丝隐瞒了这件事,隔天就去健康之家打听了贝茨的就诊记录,结果不出所料:贝茨在一周前曾来过一趟,声称自己饱受心绞痛的折磨,至于夜不能寐,医生就给他开了些止痛的丸剂。”


“而止痛药的主要成分正是罂粟粉。”艾尔海森说。


桑格浅浅地点了点头:“罂粟粉有抑制呼吸的作用,不过在治疗剂量下,这种作用对于正常人来说微乎其微——但对于哮喘患者就未必了。”


“我意识到,贝茨在循序渐进地试探柏妮丝的耐受限度,以期在合适的时间杀掉她。”


“——五天前,她再次来到了药房,憔悴得肉眼可见。”



“怎么了小丫头?”药房的老妇人关切地询问道,“你看起来像刚哭过。”


“啊……这么明显吗?”柏妮丝牵强地扯了下嘴角,自嘲似的,“亏我还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呢。”


“男朋友?”老妇人拍了拍柏妮丝搭在柜台上的手,回身去给她取药。身后的女孩没吭声,在桑格拉开装有抗过敏药丸的抽屉时,又忽然开了口:“老师。”她突兀地说,“您也是生论派的毕业生,对吧?那……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呢?”


“我?”桑格状似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,“学术上的问题还是去问导师吧,我离开学术圈已经很多年——”


“不不不,”柏妮丝急切地打断了她,又担心什么似的看了眼门外,见无人路过,才继续说道,“这件事……很特殊,我没法跟任何科研圈内的人讲,也没法跟家里人说……求您了,我是真的走投无路……您就给我个建议吧。”


桑格沉默了一会儿,关上抽屉,转身走到了柜台跟前。女孩正哀哀地望着她,眼泡肿着,漂亮的棕色眼睛里尽是乞求。


她点了点头,柏妮丝便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,接着说了下去:


“上个月月初,”女孩说,手指下意识绞着衣角,“一个关系很好的……嗯…学长,请我帮他投一篇论文。我不在实验者之列,但因为跟学妹聊天聊起过,知道一部分的原始数据,所以发现了一些……异常。论文里的实验数据不对,肯定是改过了。”


“我很生气,非常、非常生气,就跑去跟他对质。他在我面前痛哭流涕,说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,说我救了他一命,他一定改过自新,不辜负我的好意。”柏妮丝紧了紧攥住的拳头,“……但我没有就这样放过他。”


“我说,这是你告诉我们的:‘造假就像赌博,一旦开始,就不可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摆脱’。所以,我要他交来了实验的原始数据,作为要挟他的筹码。如果他改了,那么既往不咎,我会把数据原样退还;如果还执迷不悟,我就去缄默之殿举报。”


“我以为这样做应该没问题了。”柏妮丝咬了咬下唇,“……但是,我昨晚收拾实验室的时候,却撞上了来送回执的老师——论文已经被学报接收了。”



“柏妮丝说,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,但又很担心波及无辜,问我怎么办。我建议她给生论派贤者纳菲斯写信,毕竟那位是公认的嫉恶如仇,又疼学生,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给出两全其美的办法,那肯定非他莫属。”桑格说,“在这之后,我给她开了药,三分之一瓶止痛药,再加上三分之二瓶抗过敏药。”


“为什么?”卡维憋不住了,“你的目的不就是告倒贝茨吗?!”


“我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去写这封信?”桑格反问道,“陷入爱情的人都是盲目的。只有她死于非命,缄默之殿把她的宿舍查个底朝天,才能确保那份原始数据公之于众。”


“三分之一的镇痛药压在最底下。”艾尔海森说,“你让她死在了第五天——为什么?”


桑格不躲不闪地迎着他的目光,态度几乎可以说是鼓励的。


“给她写信的时间窗?不,你连杀人都不在乎,更不会在乎别人的前程;纪念日?不,‘穆瑞’抄袭见报是在一个周六,而昨天是周三。”艾尔海森排除着,缓缓皱起了眉头,“……第五天,为什么是第五天?”


老妇人微微偏了偏头,像极了一句慈祥的附和:对啊,为什么呢?


艾尔海森沐浴在她的目光里,忽地停顿了一下,随后就嗤地笑了出来。


“——你去见他了。”侦探猛然抬头,如鹰隼般盯住了瘦弱的妇人,神情复杂似从未见过这样的动物,“药房离宿舍区很近,这正是柏妮丝常来这里配药的原因——而你,昨晚排了夜班,对不对?你去见他了…你站在宿舍区的矮墙外面,在月光里……等着他。”


曾经的受害者已经佝偻,佝偻地立在如水的月辉中,如一把卷刃的刀。


“他可是被吓了好大一跳呢。”老妇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,皱纹里流淌着纯净的喜悦,“直接从墙上摔了下来。”


“但你不会搭理他——对,你没有那么做。”艾尔海森探寻地眯起了眼睛,“你转身就走,将他一路引到了城东的树林里。”


“哦,我不是故意引他过去的。我只是回家而已。”桑格耸了耸肩,“是他自己半梦半醒似的跟了过来,一路跟到了树林里。他先是发怒,歇斯底里地冲我吼叫,问我原始数据哪去了,为什么找不到;问我要干什么,是不是要害他;问我怎么还没死,什么时候去死——最后这句话问得最多。问了二十三遍。”


“你是怎么回答的呢?”艾尔海森问。


“回答?”桑格置之一笑,“当初我众叛亲离的时候,他可没有给我回答。”


“所以你只是站在那里,看着。”


“所以我只是站在那里……看着。”桑格仰起脖颈,苍老的脸上显出回味的神色,仿佛在浑无一物的半空中再次欣赏到了烂泥般溃败的仇人,“他喊啊,喊啊;直到再也喊不动了,就开始哭。他慢慢把自己哭成了一条蛆虫,软趴趴地瘫在地上……啊,那模样。真是太难看了。”


“我本想欣赏他身败名裂的惨状,作为业内知名的教授、明星、‘打假斗士’…他会摔得比任何人都惨,不仅要接受缄默之殿的裁决,还会饱受舆论的折磨;他的正脸将会连续一个月出现在各大报刊的头版,仅仅是走在街上都会被人侧目而视——这才是我所期待的光景……但,我终究是高估了贝茨。”桑格说着,轻蔑地勾起了嘴角。


“他选了死。全世界最窝囊的选择,跟柏妮丝比起来简直像坨狗屎。”桑格耻笑道,“可怜那小姑娘有勇有谋,却毁在了贝茨手里。”


“……不,毁掉她的不是贝茨。”方才一直沉默的卡维此时开了口,声音艰涩,“是你。”


“哈,随便你怎么想。”老妇人笑道,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,仿佛承受不住这份狂喜,“你们能站在这里指责我,本身就说明关键物证——要么是回信,要么是原始数据本身,已经找到了。一如我所料,不是吗?”


卡维张口结舌,艾尔海森伸出左手,轻轻按住了他的肩膀;与此同时,床边的泥地里骤然爆发出三股藤蔓,牢牢捆住了瘦弱的药师。


药师却笑得愈发畅快,好似那压迫胸廓的藤蔓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痛苦;她向着床上的论文伸出手去——被藤蔓拽住了——伸手,伸手——喀拉,一声骨折的脆响;伸手,伸手——又是一声。她的手臂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,骨骼断裂的喀拉声不绝于耳,她却浑然感觉不到痛似的,执着地摸到了那本论文,慈祥得一如见到了自己久未谋面的孙女。


她幸福地闭上眼睛,在藤蔓的困锁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抽气声如指甲刮抓黑板,直刺得卡维寒毛倒竖,逃也似的冲出了茅屋。他浑身都止不住地打战,牙齿咯咯作响,背靠着泥墙深呼吸了好几口,才勉强抖抖索索地抽出终端,按下了一串数字。


“喂。”他听见自己声音发颤,“是缄默之殿吗?”


“……是。”终端那边的风纪官有些迟疑,“卡维先生,您还好吗?”


“须弥城东郊聚居区。”艾尔海森从旁扣住了他的手腕,就着他手里的终端说道,“嫌疑人事先服用了致死剂量的止痛药,马上过来。”



缄默之殿的动作很快,十几分钟就赶到了现场。两人大致交代了事情始末,约好第二天去教令院详谈,便一同离开了东郊。


到家后,卡维一声不吭地挂好披风,正准备回屋,却被艾尔海森叫住了。


“干得不错。”灰发的侦探说。


“……”卡维转了过来,“我还没脆弱到要你安慰。”


“没想安慰你。”艾尔海森说,比了比客厅里的坐榻,“反正也睡不着,坐一会儿?”


卡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这个结论,默然走了过去。艾尔海森从果盘里拿起两颗墩墩桃,一颗过到左手,另一颗递给了卡维;后者单手接过,用衣袖蹭了蹭上面不存在的灰尘。


吱呀,两人一同靠进了坐榻,一同把脚翘到了茶几上,先左腿,后右腿。


咔嚓。两人一起咬了口桃子。 

评论(155)

热度(14909)

  1. 共82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