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棠

有饭吗?

【理砂】缸中宇宙


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迈出电梯。踏,踏。


七八双擦得锃亮的小高跟随之涌出电梯。稀里哗啦,稀里哗啦。


砂金转转脑袋,潦草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走廊:白色地砖,白色墙体,左右两边各挂一条大红条幅“热烈欢迎砂金总监莅临视察”,地上靠墙支着十几个花篮,大红大紫,好不妖艳,活像变装皇后闯进了中学教室。


“这就是我们的核物理实验室了。”为首的迎宾走上前来,冲他露出了一个稍显用力过猛的笑容,“拉帝奥教授在中央实验室等候,请跟我来。”


“——不必了。”砂金配合地微笑起来,却并没有配合地挪动脚步。迎宾踩着小高跟哒哒哒走出去两步,又一个急刹转回了他的面前。


“多谢各位,送到这里就可以了。”砂金笑道,“我认识路。”


“欸?”一路上都无比合作的总监突然特立独行,这显然超出了迎宾的预料。但她很快就敬业地点了点头,“好的,我们会在501待命,有任何需要都请联系我们。”


砂金笑着与她们挥手作别,旋即收敛表情,大步流星地向实验室走去。



属于拉帝奥的这座央验室足有三百多平,层高奇高,高低错落地布满了大型仪器和用于攀爬的钢质脚手架,空气里散布着机械运转的嗡嗡声;仪器的间隙中时不时穿过几个实验员,个个都行色匆匆。来来往往的人群中,他一眼就看见了拉帝奥。他显然是为这次会面特意腾出了时间,眼下正靠在脚手架上,手里捧着本蓝壳子的笔记在读,察觉到门开了,便抬头望了过来。


他穿了身白大褂,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,与实验室内来来往往的研究员们别无二致;但那双锋利的眼睛是如此具有辨识性,以至于砂金在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兀然想到,即使这人把整个脑袋都裹起来,只露一双眼睛,他也照样能认出他来。


“下午好啊,拉帝奥教授。”砂金懒洋洋微笑起来,双手大拇指别进裤兜,而后踮一踮脚,慢悠悠地踱到了他的面前,“我不过是来看看实验进度,怎么还惊动了您的大驾?”


“贵司要是只对实验进度感兴趣,又何必惊动您的大驾?”拉帝奥合上笔记,张口就是一句挖苦,“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,却没有人前呼后拥,这可不像你。”


砂金却笑得更灿烂了:“精心打扮是为了见您,保持安静也是为了见您——我就当您在夸我了。”


呵。拉帝奥冷笑一声,随手将笔记放上架子,绕过他向实验室的东南角走去,只甩下两个字:“跟上。”


砂金吹了声口哨,跟着拉帝奥上了电梯。下降的前十秒他还没觉得有哪儿不对,可眼见着时间越来越长,突破半分钟,突破一分钟,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:“教授,我们应该不是要下地狱吧?”


“负一楼在地下两百米,快到了。”拉帝奥没有回头,但语气平淡,并无挖苦之意,“我们所用的六座C1D核反应堆每一座都足够驱动一艘大型星舰,所以实验室必须位于一百五十米以下的地底。”


一百五十米。砂金暗自咋舌:那可是倒置的五十层楼。正立的五十层楼都不多见,遑论地下了。


他正琢磨着,电梯叮咚一响,终于停了下来。


钢蓝的门扉缓缓滑开,外面的区域一片漆黑。他们从电梯踏入黑暗,就像从室温一步跨进了冰窖。里边的温度低得吓人,涔涔的冷气从足底和身边古怪的灰色墙体中渗透出来,冻得饶是一向注意风度的砂金也下意识搓了搓手臂。除了冷以外,这里还很暗,所有光照都来自墙壁上零星点缀的苍白壁灯;他抬头向上望去,却没能瞧见预想之中的吊顶,旁边的墙壁向上无休无止地延伸而去,径直没入了灯光之外的深黑。


“防止核泄漏的铅壳一共有三层。”拉帝奥言简意赅地介绍道,信步朝前方的黑暗中走去,“我们现在位于外侧走廊,也就是第一层与第二层之间。”


砂金无声地撇了撇嘴。走廊?你管这一眼看不到另一边墙壁的鬼地方叫走廊?


“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宽。”拉帝奥似乎知道他在腹诽什么,“只不过这里光照有限,因此能见度很低。”


走过十来步,对面墙上的白色壁灯才从黑暗中显出了些许光亮。拉帝奥走近墙壁,刷开一扇门,带着他踏进了内侧走廊:


“如今的宇宙是从一次爆炸中产生的。”这里与外侧走廊别无二致,阴冷、空荡,伸手不见五指,“因此,只要能量足够充裕,理论上就能复现这次爆炸。”


“我们利用强子对撞机来实现这一点。”或许是不想激起太大回声,教授将声音放得很轻,“它的原理很简单,你可以理解为用质子来跑流式细胞术,只不过这种流式并非单向,其目的也不是研究质子本身。我们首先给予质子一个速度,而后让六组质子从六个方向进行对撞,以期产生夸克-胶子等离子体,并极力压缩其体积,引发爆炸。”


随着第三道墙壁的铅门从中开启,通明的灯光泼洒在两人身上——那是一间相当空旷的圆柱形实验舱,乍一看,三根漆黑的粗大管道仿佛从实验室中心发射的空间直角坐标系,但细看就能发现,这“三根”管路实际上是从上下、东西、南北六个方向分别发出的六根管道,起于墙壁背后不可见的某处,终于实验舱中央的一只球形玻璃泡;在它的四周,层层叠叠地包围着由穹顶或地板伸出的袢状管路,其轮廓异乎寻常地凹凸不平,表面却非常光滑,似乎经历过多次熔化和冷凝。


“十四年前,戴维·埃文斯博士来到这里,成功复现了量子级别的宇宙爆炸。”拉帝奥领着他走到玻璃泡边上,语气里带着微不可察的骄矜,“而我将之扩展到了宏观层面——这就是宏观宇宙的发生装置。”


砂金背着手凑近了些。那颗小小的玻璃泡跟常见的鱼缸差不多大,光洁的表面反射着虹彩。与它相比,实验室中的其他构造显得既粗犷又暗淡,像极了一颗蛋壳坚实的灰色巨卵,拱卫着一个透明的、娇嫩的核。


“你还没告诉我它的名字呢。”但拉帝奥已经迈步继续往前,砂金只得收回视线,紧赶几步追上了他,“我该怎么称呼这个…伟大的鱼缸?”


“无需纠结称谓。”拉帝奥乜他一眼,“如果你真想知道,它的全名叫‘H79式六口圆底反应皿’,很长,所以我们也都叫它‘鱼缸’。”


两人行至墙壁跟前,拉帝奥第三次掏出门禁卡,刷开了一间正对铅门的办公室。办公室不大,里边只有一面正对鱼缸的落地窗,一个临窗的主控台,和几把椅子。


“这里是观察室,我们待会儿就在这里观测宇宙爆炸。”拉帝奥从主控台的抽屉里翻出两只望远镜,一只放在手边,一只推给砂金,然后就打开了主控台的开关,挨个调试起那些花花绿绿的旋钮来。


砂金慢悠悠地在他身边坐下,透过落地窗向外望去:鱼缸只有黄豆那么大,不用望远镜确实是看不清。他拾起镜筒正想试试,却不知拉帝奥摁了个什么按钮,一卷黑色的帘幕从窗口上方倏然降落,观察室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。


“嗯?”砂金说。


“闭眼。”拉帝奥说。


随后,只听某个开关咯嘣一响,窗外的黑暗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强光,晃得砂金瞬间眯起了眼。


“…这就,开始了?”砂金咧着嘴慢慢睁开眼睛,“教授,您这宇宙炸得有点快啊。”


“不,这是‘恒星’。”拉帝奥没有搭理他话中揶揄的成分,淡淡解释道,“宇宙中的恒星,其质量必须大于0.08太阳质量,才能够仅靠自身引力激发聚变反应。我们的微缩宇宙不足以形成真正的恒星,但星云又需要足够强烈的辐射才能观察,因此我们在管路中额外了设置一枚聚变灯,作为该体系的辐射源。”


他确认过最后几个参数,便抽出了卡在主控台左侧的话筒:“15:46分,第四十二次实验开始,操作人维里塔斯。”


说罢,他拉下了拉杆。


砂金连忙抄起望远镜对准鱼缸。可一秒过去了,两秒过去了,三秒,四秒,一连十几秒都无事发生。


“……亲爱的教授,无意冒犯,”砂金终于放下了望远镜,“我们在等什么?”


“质子。”拉帝奥不紧不慢地吐出了两个字,“对撞机的加速环路有四十五公里,给它一点时间。”


“…好吧。”砂金挑了下眉。他其实不懂什么“对撞机”什么“加速环路”,但他很清楚一旦提出问题,事情会怎样发展:他就一个专有名词提出疑问,拉帝奥用好几个专有名词作出回答,那好几个名词又能各自发散出好几个名词,子子孙孙无穷匮也。


“——既然你没有别的问题了,那么换我提问,”拉帝奥却忽然开了口,“你从这个实验中看到了什么?”


空气安静了两秒,拉帝奥转头望向他。与此同时,舱中的鱼缸光芒乍盛,燎原的白光喷薄而出!


尽管隔着三层铅玻璃和上百米的距离,宇宙级别的爆炸也还是瞬间奔袭到了两人面前;观察室内的所有物件齐刷刷震动起来,空气中倏然腾起一股怪异的焦糊味;光子如细针般穿透玻璃和墙体,叫人裸露在外的皮肤麻酥酥地跳痛——


“不必急于开口。”拉帝奥说。


爆炸掀起灼人的热浪,热浪卷起冲天的气流;气流将他的刘海冲成离披的野草,野草将他的眼瞳分割成细小的碎晶。


在足以开天辟地的爆炸前,他依然很沉静:


“仔细观察,然后给我一个答案。”


砂金没有作声——实际上,他已经连呼吸都快忘记了。他捏着望远镜呆呆地望着窗外,半晌才想起那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,手忙脚乱地把它怼到了眼睛上——鱼缸内爆发的强光吞没了实验舱中的一切,所见只有一片白芒,而且这还是隔了一层纯黑的遮光幕之后的结果。可以想见,如果撤去这层帘幕,他的眼睛恐怕会在爆炸发生的第一秒直接废掉。


足以吞噬整个实验舱的白光持续了大约半分钟,终于像支撑不住了似的,开始缩小它燎灼的外焰;实验舱最外层的走廊最先现出了原有的轮廓,而后是栏杆,大片的环形空地,围绕中央管道的袢状冷凝管——包裹着一层疑似融化的流体色泽;最后,白光终于不情不愿地缩回了它的摇篮,那只小小的“鱼缸”之中。


待光强渐渐微弱下去,逐渐与“恒星”的光辉融为一体,缸中便模糊浮现出了一抹浅淡的桔红色,宛如充气不足的霓虹。


“这是氢和氦的光谱。”拉帝奥轻声解释道,“相较于其他气体而言,氢单质和氦单质在宇宙中的占比最高,因此绝大多数的发射星云都是红色。”


那淡红的丝缕如涟漪般旋舞着,层层荡开,终于融化在小小的宇宙中,几乎看不见了。第三分钟将要结束时,鱼缸透明的背景上第一次出现了尘埃似的阴影——比香烟的烟雾还薄,却对近旁的红色星云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影响;弥散的紫红色波动起来,被它们拉扯向四面八方,逐渐汇聚为深浅不一的湖泊,仿佛蓬松的棉朵被梳成条缕,散乱的生丝纺为绢帛;在这之外,靠近鱼缸边缘的区域也被那稀薄的烟雾染上颜色,渐渐显出了青蓝的色调。


“锂,第一主族中最轻的金属。”拉帝奥说,“稍晚于氢和氦出现,其颗粒形成尘埃,更易散射波长较短的蓝光。因此绝大多数的反射星云都是蓝色。”


红、绿、蓝相继出现之后,缸中的色彩就陡然一变,由单调转为鲜活:红绿交叠出金黄,红蓝交叠出深紫,或明或暗的星云在小小的鱼缸中飘忽不定,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些莫可名状的瑰丽团块,但也会间或显露出几个能够引起联想的熟悉轮廓,羽毛、小狗或者飞鸟。这样的景象拉帝奥早已见过太多遍,因此看了一会儿便放下望远镜,向身边瞥了一眼;那只总是喋喋不休的阿蒂尼孔雀此刻却出人意料地专注,微张着嘴巴大气不喘,就连挂在鼻尖上的墨镜快掉了,他也没有任何要扶的意思。这多少有点反常,因为观赏星云的意趣实则与看云差不多,先前来过一批参观的大学生,星云出现时还大呼小叫,过个几十秒也就腻味了;可砂金却一声不吭地盯了足足五分钟,而且依然全神贯注,连动作都没有变一下。


有这么好看吗?拉帝奥短暂地困惑了一秒,但也只有一秒。他紧接着想起了砂金的故土,那颗位于三大星系交界地带的濒死行星;当它运行到恒星近处时,大气中的水分会被炽热的星风蒸发殆尽;而当它运行至恒星远处时,水蒸气——兴许还有二氧化碳——又会凝结成纷扬而森冷的大雪,从对流层落到地下。


……换言之,在湛蓝星的儿女们托腮赏云的年纪,砂金大概压根儿就不知道何为“赏云”。


拉帝奥的这些心理活动砂金当然不知道,他正一瞬不瞬地端详着缸中新生的宇宙:星云的波动比起最初已经慢下了不少,沙砾状的固形物也越来越多,因此看上去更有“宇宙”的质感,而不再单单是一团变幻莫测的云雾了。有时,一些较为聚集的砂砾会贴着球缸的内壁漂游而过,“恒星”的亮光被它们挡在身后,将它们填涂为一个漆黑的剪影,在五光十色的背景中显得颇为神秘。刚才的那个像是金鱼,现在的这个像是炮塔,砂金正暗自期待着下一个黑影到来,一枚耀眼的漩涡却忽然从五光十色的背景中破出,斜刺里席卷而过,撞碎塔楼,消失不见了。


“是看到漩涡了吗?”拉帝奥的询问适时响起,语气几乎称得上温柔,“那就是黑洞。之所以看起来不黑,是因为这个黑洞的视界半径很小,你只能看到它的吸积盘。”


黑洞?砂金下意识抓紧了镜筒,完全忽略了拉帝奥措辞方式上的小小改变。


“别担心,它已经蒸发了。”拉帝奥说,“所有低于四百五十垓千克的原生黑洞都会蒸发。质量越小,蒸发越快。”


接下来的几分钟里,缸中的物质没有再发生什么新的变化。按照拉帝奥的解释,这是因为宇宙已经进入了平台期,如果不做任何处理,它会以这种缓慢膨胀、缓慢冷却的状态存在数千亿年。出于节能的需要,拉帝奥在第十五分钟关闭“恒星”,升起了遮光帘,观察室内便恢复了实验开始前的温和光照。


放下镜筒前,砂金最后看了眼缸中的宇宙:那些绮丽的色彩已经随着“恒星”的熄灭消失殆尽了,唯余些许灰白的余烬在淀淀地回旋。


“——了不得的成果。”他搁下望远镜,眨眼便端起了招牌的微笑,“短短一年就能取得这样惊人的成绩,不愧是全银河最聪明的男人。”


“那么,也该回答您的问题了。”砂金说着,双手交叠搁在了膝头,“我在这个项目里看到了一笔买卖——一笔双赢的大买卖。”


拉帝奥期待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些。


“公司与博识学会的利益向来一致,我就直说了。”砂金却浑似没有看见,只是继续微笑着叙述下去,“我们最近与阿托姆集团产生了一些…小小的龃龉。希望您帮帮忙。”


“抱歉,我不懂商战。”拉帝奥说。


“别急着摘出去嘛。”砂金笑道,“据我所知,雪松岭实验室早在上个琥珀纪就与阿托姆仪器建立了合作关系,这一美好的纽带绵延四十余年,直至今日也依然稳固:集团提供器材,实验室给予反馈,集团再根据反馈优化器械——这个闭环简直是所有仪器公司梦寐以求的东西,很难从外攻破。不过,如果您能运作一下,在输送过去的实验数据中稍作修改,事情就简单多了。”


“‘稍作修改’。”拉帝奥冷淡地重复了一遍,“如果我理解得没错,您是想让我在实验数据上造假吗?”


哎呀,连敬语都气出来了。砂金打心里哀叹一声,面皮却无辜地眨了眨眼:“我可没这么说。我说的是‘修改’。您知道的,‘优化’,‘筛选’,或者……‘删除离群数据’之类的。公司里那些负责数据处理的家伙都这么说。”


“在用于优化高能设备的数据上造假,是会搭上人命的。”拉帝奥的语气更冷了。


“那就得看您的功力了呀。”砂金莞尔,“请放心,即便真的不小心闹出了人命,公司也会保您无虞——”


“够了。”拉帝奥生硬地打断了他,“带着你的办公室政治滚出去,这里不是你的生意场。”


“哦——说得好!”却不料砂金不怒反笑,“宅心仁厚,嫉恶如仇,我更喜欢您了!”


拉帝奥冷冷地看着他。


“——不过,您也有愿望吧?”


拉帝奥心头一跳,砂金已经突破他的安全距离,欺身靠近了他的面前。


“算我欠你个人情,怎么样?”他悄声询问道,嗓音甜美,几乎要滴出蜜来,“这可是我们埃维金人最看重的东西。只要您一句话,不管合法还是非法,我都能帮您实现。您大可在我下次需要搭上更多人命的时候叫停,或者干脆点一劳永逸,命令我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扳机——”


“砂金。”拉帝奥第二次截断了他,但任谁都听得出愠怒中隐含的慌乱。


埃维金人粲然一笑,雪白的牙齿从嫣红的嘴唇间露出一线。他生了双蛊惑人心的眼睛,因而当他缓缓撩起眼皮时,会显得像条艳丽的蛇。


“不想让我死吗?”艳丽的毒蟒柔声呢喃,“那就换一个吧,你想要什么?——哦…我知道了。您的目光远比语言坦诚。”


“…我拒绝。”拉帝奥咬牙切齿。


“真的吗?”毒蟒问,“你连‘砂金’都不想要?”


“……想。”拉帝奥鼻尖沁出热汗,却依旧不躲不闪地直视着他,“但比起交易,我更愿意靠其他方式来博得你的欢心。”


砂金挑一挑眉,半是惊讶半是赞许:“我很钦佩您的风度,教授。这是真话。不过,所有感情皆有其价格,您靠自己摸索出来的,未必比我现在开出的价码便宜。”


说罢,他愈发凑近几寸,并且暧昧地偏了偏头。这下他们拉近到了一个堪称危险的距离,说话间的暖流柔软湿热地扑在他唇上,几乎像是一个吻了。


“亲爱的维里……”那称呼轻软得几乎消散在呼吸中,“再想一想吧。”


立竿见影地,教授的呼吸杂乱起来。有那么几个瞬间,砂金感觉扑在他唇上的气流骤然屏住,仿佛气息的主人做好了准备要来吻他,却又堪堪悬崖勒马。凌乱的呼吸在他们之间来回扑朔,恰似一只蝴蝶绝望地鼓动着翅膀,试图在爱意与原则间挣得一线生机。


不知过了多久,拉帝奥才终于哆嗦着嘴唇开了口:


“……我拒绝。 ”


面前的美人眨眼一笑,大大方方地退开了,重新倒进了自己的靠背椅。


“好吧,我认输了。”他懒洋洋地投了个降,语气却未见得有多么遗憾,“介意我问问原因吗?”


“……因为,”拉帝奥哑声说。他语速很慢,但咬字清晰,掷地有声,“这个实验,乃至于‘科学’本身,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能够不为外物所困,将自己押上赌桌。”


砂金怔住了。


“现在,我再问你一次。”教授的目光回到他脸上,如一捧冰镇的烈酒兜头淋下,“你从这个实验里,看到了什么?”


砂金无声地抿紧嘴唇,喉结上下一滚。他不擅长说真话,可缸中宇宙粘稠秾丽的星光和教授灼灼的眼神重叠起来,就如同某种奇异的有机溶剂,悄然溶解了他名为“砂金”的外壳——他似乎再次孑立于茨冈尼亚皲裂的雪地上,抱着胳膊仰望夜空;再一次看清了笼罩着他的、永世不语的天穹,和其外层层叠叠、瞬息生灭的宇宙——除了他自己以外,又有谁会在乎这团脆弱的血肉,在他短暂寿数里的某个瞬间,向他的心上人吐露了什么呢?


“……我看到了很漂亮的云。”于是他露齿一笑,这让他看起来出奇的柔软,仿佛一枚稍稍碰撞就会受伤的浆果:


“另外,想来个免费的吻吗,教授?”




评论(141)

热度(3566)

  1. 共27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